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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文學台灣: 新北篇8】洪愛珠∕本地婦女的蘆洲筆記 | |||
洪愛珠/聯合報 | ||||
在外不免遇到商家高冷粗魯,或誦經般重複強調店規,不聽亦不講人話的事。頭家娘的招呼,自然溫暖,倒也不是什麼服務,純是一人對另一人的細微體察,這類舊派人的體貼厚道,原本是咱台灣人的強項……
老家在五股與蘆洲的界上,屬五股的一塊邊角地。全里不及五百戶,地小人稀,至今連家超商都無,就更不會有藥局,食攤等其他了。里民大多彼此認識,追究起來,多少有點親戚關係。本里僅兩家老雜貨店,其一是七十多年的紅磚房屋,兒時被差去購物,老東家夫婦,還用著提秤和算盤。
半城半鄉的邊界生活反差大。靜悄的鄉里,入夜街上無人,但窗戶對面,即是蘆洲新區萬家的燈火。邊界生活所需,如上菜場、小吃、買支眉筆……只需越過一條排水溝去蘆洲,計兩百三十步。因此今要給大家講講本地,講的是我家對面的蘆洲。
外地人平素無事,很難專程來蘆洲。此為常民領域,居住生活的場所,不似一個旅遊目的地。
除了少數硬核的旅行者,許多人旅遊,嚮往的是遠方,是以從俗務忙迫中抽身,短暫作一個新的人,留下幾張鮮麗的照片。因此儘量去大城勝景,嘗馳名小吃,否則起碼要有一樹盛開的什麼花,襯於身後,或放網上社交。因此台北人島內旅行,去台南,去花東,或離島。外地人來台北,逛西門町信義區,去潮流食肆排排隊。遊人時間多有限,城緣區域如蘆洲,和許多其他城鎮,實在排不進旅行清單,就這麼屢屢錯過了。
錯過了,未必就可惜。但我的旅行經驗裡,有些旅程,不在意料之內,但較認真規畫的深刻。有些在離家不遠處,但因為久違或陌生,彷彿闖入異國。
一回會議結束,經三峽。見路邊容易停車,便信步晃進老街。傍晚,擾攘的小販撤去如卸妝,狼狗時光裡,長街無人,古街屋華麗的鑿痕,寸寸沒入陰影,輪廓寂美而尊貴;又一回,中和的華新街。滿騎樓喝茶的大叔,以雲南話聊天,蝦醬和蒜酥的氣味,空中懸浮。市場內有一兩攤車,齊備東南亞菜系常用的香草。那些香葉異草,在台北市,走遍十處市場,都買不齊的。
人趨中年,越發覺得旅行的興味,發生於心境調轉,或在於望穿表裡的眼色,許多樸素的生活區域,層次複雜,愈發覺得好玩。因此我這個常常在本地活動的婦人,要來寫下一些蘆洲記憶,和日常發現的好處,供旅人或讀者參考,或能得一絲旅行心境。
●其一□寺廟
若來蘆洲,建議上午到,人多熱鬧,食物豐好。乘捷運,到三民高中站一號出口,沿標示或手機裡的地圖步行,很容易能找到得勝街上的湧蓮寺。這兒是老蘆洲的中心。宗教中心。市場中心。人潮之所向。
蘆洲古名鷺洲、河上洲、和尚洲。地名幾轉,都留下洲字,足見從前是河濱多水之地。湧蓮寺在本地地位崇隆,不止靈驗,還因為位居高處,發大水時比較不淹,商業活動挨著繁茂起來。湧蓮寺主祀觀音佛祖,自浙江舟山列島來,當年因颱風,漂流到台北渡船頭(今日淡水),落地現址,有近兩百年。翻修數回,舊貌已不得見,目前版本在一九八○年代裝修,建物巍峨,氣勢很大。
側看寺廟,有人看的是古蹟工藝,但若在湧蓮寺,可看的是人間煙火,庸常生活。
各地都有以廟宇為城鎮發展的起點,廟前聚市的結構。可湧蓮寺不是一般的香火鼎盛,寺前的中山市場,非是一般大。蘆洲現今的人口,更不只一般的多。因此從湧蓮寺的高台俯瞰周遭,包含廟前廣場,四方輻射出去的市集範圍,包含許多被鐵皮遮蓋的街巷。白天早市,晚上夜市,汽車開不進來,滿區的人,商販叫賣聲隆隆四起。
入寺的本地人絡繹不絕,不是大節的普通日子,供桌上仍擺滿七八成,供品許多只是小件糖餅,或三兩橘子,猜想是買菜經過,廟裡走走如串串門子。寺門外,有人兩手掛滿提袋,也遙遙合十致意。廟的內外,洋溢著一股熱烘烘,暖洋洋、蓬勃的人間朝氣。
而人間朝氣,非人多即得,在交通尖峰時的台北大路口,乃至於捷運車廂,人亦頗多,但看上去都是上班族的深倦與闌珊。倘若氣場有顏色,那樣的氣場,是團團的鼠灰色。
人與地方寺廟,若數代承傳,緣分必深。我家三代婦女,都倚賴湧蓮寺,外婆以閩語稱之「大廟」。兒時生病,外婆到大廟分一點平安水餵我。當年的新手我媽,覺得讓兒童喝符水不甚文明,為此跟外婆鬥過嘴。我媽不知道,女兒長大成了個信女,每回入寺前,必在門口大飲兩杯平安水,自我感覺心強體健。
我媽與大廟,則在於安太歲的儀式。每年春節前,她會去排隊,代表全家安好太歲。我年過三十的開頭幾年,二舅媽跟我媽去大廟,還會勸她,加碼幫女兒點一盞姻緣燈。我媽在許多事上老派,但婚嫁議題,她倒一直不落俗套。她說女兒可愛,在家很好,不必忙著嫁。姻緣燈幾年都沒點上,直到媽媽過世,我的姻緣,始終是我自己處置。
不能確定儀式對逝者有益,但是對於我這樣的遺族,儀式一直有效。母後至今,家裡按老規矩安太歲,依賴的是湧蓮寺每年寄來的通知單。粉紅色紙單上,有家人名字,生辰和生肖,載明誰遇正沖,誰遇偏沖;建議安太歲的人數,和點燈的類型,按表操課完成,心頭篤定,安然度過太歲年分。
家人遠行,大廟恆在。我周周來買菜,入寺有時燒香,依序從一樓拜到三樓,更多時候,僅雙手合十心中默念。每回必在門口喝水,時常借用洗手間,當它是一處生活地標,很尋常親切。湧蓮寺後殿的懋德宮,供奉國姓爺鄭成功,天井開敞。此殿有一面銅鑄壁畫,是鄭成功荷蘭受降圖,壁畫前,淺簷下,整齊擱幾條長凳,我與許多人一樣,喜歡在此稍坐,受裊裊香煙的薰染,享天井入來的日光與雨水。
蘆洲在十八世紀末,就有來自福建泉州的同安人移民,開發早,寺廟多。本地以李姓和陳姓為大宗,在本區廟宇,若稍微一讀牆上捐獻名單,李姓是壓倒性大宗。因此除了湧蓮寺,本地重要的古宮廟,還有在得勝街交會的成功路上的保和宮。保和宮原本是李氏家廟。「保」字是保生大帝,「和」字取自和尚洲的舊名。
保生大帝是同安人要緊的傳統信仰,其建築是清代至今的木結構,工藝精美,屬於市定古蹟。目前正在考究地重修階段,暫時不得進入。願意的人,可以去捐磚瓦,幾百幾千的小金額亦能捐,寄望其片片累疊,未來完善古蹟的一部分。
●其二□餅鋪
湧蓮寺附近的龍鳳堂餅鋪,是本地名鋪。製餅用料扎實,店家接待也誠懇溫和,生意很盛。我五股老家的土地公廟,每年祭祀用的餅龜,都是龍鳳堂承製的。一隻六斤的餅龜,大約由五十片咖哩酥組合而成,豆餡濃,肉角乾香,是全家摯愛。曾有一年,主事者悄悄把餅龜委由其他餅鋪製作,成本稍降,不料里民一吃即知,客訴個沒完,此後沒人敢再悄悄換餅。
來龍鳳堂買餅,偶會遇到老頭家娘。她膚白細細,髮絲銀亮如雲朵的光邊,那是一種古典的頭家娘氣質,人和氣,同時精明洗練,觀前顧後的。今年大年初九天公生,我與親戚去買餅,見到為節日特製的海綿蛋糕,紅紙杯裡胖乎乎蓬鬆鬆,我直盯著發呆,頭家娘經過看見,拎一顆塞我手裡,她說:「今日透早才打的(麵糊),請妳。好吃再買。」有時候買多一些,頭家娘經過,結帳時又少算幾個銅板。
在外不免遇到商家高冷粗魯,或誦經般重複強調店規,不聽亦不講人話的事。頭家娘的招呼,自然溫暖,倒也不是什麼服務,純是一人對另一人的細微體察,這類舊派人的體貼厚道,原本是咱台灣人的強項。
另,鄧麗君小時候居住的眷村老家,就鄰近龍鳳堂,原地已經改建為簇新大樓。打電話到龍鳳堂訂餅時,有一細節,是話筒裡會傳來鄧麗君演唱的〈甜蜜蜜〉,餅甜蜜蜜,心思亦若是。
●其三□切仔麵
來蘆洲,找一家切仔麵吃吧,這兒是發源地。
過去有外地朋友,說起切仔麵,總說湯頭寡淡,不知有什麼值得吃?會這麼說,我猜想是一直沒吃成好的切仔麵,喝成好湯,或吃到很Q的切肉。以上情況,來蘆洲試過以後,不少人就此改觀。
蘆洲的切仔麵之多,是全台之最,手藝通常很高,各有強項,關於切仔麵,去年的拙文〈吃麵的兆頭〉已專門寫過,我想,在此若再談點其他什麼?不如談營業時間吧。
本地眾多麵鋪中,我迷信其中一種,是僅從早上,營業到下午三四點,不售晚餐的那一種。這是切仔麵原始的營業方式。試舉幾家鋪名,如大廟口、大象,和遠一點的和尚洲、鄭記豬母、阿三,甚至過橋到五股,凌雲路上的阿勝也是。這類麵店,檔頭通常不設冰箱,當天早晨的溫體黑豬肉及豬下水,浸熟,擱在層架,客人點單才切片,在湯裡涮幾下即起,即是北部風格的黑白切。切肉售完,差不多就打烊了。熟肉未曾冰過,嚼來甜而彈性。若進過冰箱,就柴一點。一種更次的,是老早將肉切成一堆等著,到了晚上,敏感的人吃它,能嘗出冰箱的霜氣。
切仔麵的麵湯是魂。蘆洲甚至有家麵鋪,店名直接就叫固湯頭。湯頭有大骨渾厚,豬肉鮮味,豬油和油蔥的噴香。白頭師傅話起從前,說學成後自立門戶,每日仍端一碗湯去給師父嘗過,以保本味。在地吃麵的人甚多,肉浸得多,湯頭就數倍醇鮮,因此蘆洲的麵較外地好,很大程度,也是由於地方眾人的熱愛與投入。 |